●陈锡忠

4月20日的广州，时而乌云密布，时而狂风暴雨，令人心情格外忧郁。低头看手机，忽见陈俊年（广东省新闻出版局前局长）给我发来微信：“惊悉！今天傍晚花城出版社原社长范汉生先生仙逝了。”啊，在漫天纷纷谷雨时节，这位为我国文学事业和出版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90岁前辈离开我们了！范老对我而言，平生风义兼师友，我不禁悲伤而泪光盈盈。

在文学圈里，大家都称呼他的笔名“范若丁”，在我们花城出版社（以下简称花城社）里，大家都亲切叫这位身高一米八一、言笑晏晏、清癯儒雅的社长为“老范”，他的原名正是范汉生。

范若丁。（资料图片，本文作者供图）

老范祖籍河南省汝阳县，1934年生于“东京繁华黯然销”的古城开封。他的父亲范龙章戎马一生，对他影响很大，老范一直在努力想为父亲写部长篇小说。

1937年，日寇铁蹄踏进中原，战火纷飞，当时的小范随家人从“汴京富丽天下先”的开封返故乡。在小范眼里，开封的伊水、香山、佛窟、龙门蕴含神话和梦幻，白雪皎洁、桃花娇艳的冬天风景更是美不胜收，令他终生难忘。他在大宅院一住7年，留下了对黄土地深沉的回忆。

1948年底，14岁的小范跨进了中原大学学习，参加了革命。1952年他南下广东，在省专卖事业局等单位工作。在一段20年的坎坷岁月里，他曾去过农场、干校，还在省化工原料公司干了19年供销员。他的笔名“若丁”就与这段苦难经历有关：“若丁”是一种金属酸洗缓蚀剂，老范觉得很有意思，就拿它当笔名了。

在人生低谷的岁月里，老范唯一的精神支柱是文学。他曾意味深长地对我说：“我人生的台阶就是文学的台阶。”1958年，24岁的他在海南劳动，他唯一可以谈心的就是书。当他听说《青春之歌》出版了，便跑到离农场20多公里的谭文镇上去买了一本，手不释卷。一天，他的脚在劳动中受了伤，在没有麻醉下，医生给他开了刀。疼痛令他昏睡过去，后被护士拍醒，才惊觉自己伤口里爬满了黑压压一片蚂蚁，但他手里还拿着那本《青春之歌》。

是生命就应美丽，是花朵就得绽放！早在1952年，怀着作家梦的老范便写起土改题材的长篇小说《开矿》来，他出差时常带上几支蜡烛和一个墨水瓶在小旅店每晚熬夜笔耕。1961年后他的写作进入到快车道：诗歌、散文、小说井喷而出，1973年他的散文《春来早》得到人们赞扬。

从1981年至1986年短短五年，老范发表了20多万字散文、5万多字小说。他先后送我的散文集《相思红》《暖雪》和小说《在莫斯科》《旧京，旧京》等十多本大作，我反复赏读。我曾在报上发表题为《酣畅情长，遐思绵邈》一文评论他的散文。秋水文章不染尘，他善于用简洁的线条勾勒时代的风云，用情感浓郁的笔触发幽阐微。如《苦丁香》中一束苦丁香，激起老人、“我”、女儿三代人情感波澜，记叙了中华民族历史沉痛的一页。他喜欢用第一人称写，或托物言志、或触景生情、或直抒胸臆，无论是《小院》中少年时相识的邻居而后来去了台湾的朋友，还是《桥的梦》都写出作家的气魄、情感。《皂角树》则塑造了祖母、父亲、母亲、乳娘几个栩栩如生的人物。他的短文有时分不清究竟是小说还是散文，这种虚虚实实比比皆是，这也正是作品扣人心弦之处啊！我觉得老范的笔下多流露客居他乡的游子情怀，他始终对豫西的故土，对那个交织着爱与恨的村庄百感交集欲说还休，为此他塑造了不少岩石般蹲踞在记忆中的人和事。历尽几十年厄运，他仍自强不息，寡情的人是写不出如此酣畅淋漓、清露滴翠的动情文字。《暖雪》获第三届广东鲁迅文艺奖，《皂角树》《我和父亲》则先后荣获第一届、第二届秦牧散文奖。2005年他出版了反映人生感悟的长篇小说《旧京，旧京》，形象地刻画了小油坊街居民的众生相，标志老范的写作从高原迈向高峰。

从人生经历看，1980年6月是老范的重大转折点：他从省化工原料公司调入广东人民出版社。1981年1月花城社创办，他在《花城》杂志先任编辑，后当领导。1988年10月，花城社搞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投票选举社长兼总编辑，老范当选了。有点口吃的他即席发表“施政演说”，目标是出版社要争取最佳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，为此，他号召大家踵事增华、共创辉煌。

在花城社工作时的范若丁。（资料图片，本文作者供图）

作为社长，老范令人佩服的是十分注意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，比如他曾牵头组建全国文艺出版社发行联合体，组织文艺出版社社长、总编辑年会，又及时解决来自广东老作家有关出书难的问题。

春风大雅能容物，不少同事在老范领导下工作心情舒畅。良朋比兰蕙，人生乐相知，只要你肯干，他总是支持你，让你挑担子——这是我沦肌浃髓的体会。比如，他大力支持我编好后来荣获中国图书奖的《港澳大百科全书》，让我成为《易经辞典》的责任编辑……此外，译文室副主任林青华也在老范支持下编辑了《世界诗库》，此书后来荣获中国图书奖和国家图书奖提名奖。

要多出好书必须要争得好书稿，感人心者莫先乎情。为此老范十分重视与有才华的老中青作家交朋友。老范与巴金、沈从文、叶圣陶、端木蕻良、孙犁、白桦、王蒙、戴厚英、谌容等全国著名作家都有联系，与广东本土群的作家欧阳山、秦牧、陈残云、黄树森、陈国凯、苏晨、李士非、易征、章以武、郭小东、陈俊年等更是密不可分，这里面就有很多感人故事。

在老范病重期间，我与作家林青华、魏家坚去广州近郊长满葳蕤松树的丽江花园探望他。那天他精神尚可，在氤氲茶香中共忆往事。我认真欣赏他客厅挂着名人赠他的墨宝，不禁联想到大作家端木蕻良送赠他的诗句：“心系菰蒲四时雨，胸怀松柏万世材。”

范老在病重时，本文作者陈锡忠（左）前往探望。（本文作者供图）

啊，如今，老范虽已鹤飞杳杳，但星斗其文，赤子其人，他对出版事业和文学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永远记在人们心上。

（本文作者系花城出版社原副社长、编审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）